2015年3月25日 星期三

為何家長學校從不放過漫畫:《有害都市》與漫畫審查




中學時有家相熟漫畫店,租金便宜種類也多,我常常一借就十幾本,伊藤潤二、吉屋兔丸等等也是那時開始迷上,試過還書前借漫畫同學堂上看(其實那時應該分租幫補一下嘛…),結果被野生訓導捕獲,全書覆沒。

漫畫從來都是得罪人多的文體。這是很早就會感受到的事,一種無形的規訓在校門後的世界彌漫。

中小學裡漫畫總是禁臠,不得帶入校門,更不得見於校園,除了圖書館指定的漫畫世界史、《射鵰英雄傳》(李志清, 2002),一切免談。學校禁制漫畫,主要的理由是「意識不良者多」,帶回學校就會「傳播」,可是就從不禁制小說,女同學帶的激情/愛情小說,同在查書包時甚少會遭殃。上課偷讀《北回歸線》(1934,米勒的經典小說,尺度上,呵呵呵)跟偷看《怪醫博士》,被沒收的就一定是後者。

漫畫,你的名字就是邊緣。


漫畫到底得罪了誰?怎樣、又得罪了那些人的什麼?這是筆者自小就好奇的問題。關於漫畫本質,浦澤直樹的《Billy Bat》(2008)作了不少天馬行空的討論和轉喻,在此想談的是,漫畫與「保護青少年」之間,兩者從來都是角力,而當中的張力,卻又是讓兩者長久生存的動力。

《有害都市》作者筒谷哲未算進入主流,不過上作《預告犯》激起反響起,冷調、寫實、不畏政治表態的風格、立場,就開為人熟悉。在云云新世代漫畫家中,筒谷算是少數敢於以漫畫作意識形態挑戰的作者(《預告犯》中,後段對捕鯨指控就予以強硬回擊)。

漫畫之始,作者就問:「漫畫是誰的東西?

《有害都市》講述東京舉辦2020年奧運前夕,「撲滅有害圖書運動」又以新形式重生,在國會中悄悄通過,成立了「有識者」委員會,審查市面出售的漫畫,若有題材、表現犯禁者,就禁止放在當眼處發售。與此同時主角作為新晉漫畫家,初以啼聲畫喪屍題材,就要面對審查壓力,以及更可怕──因害怕審查、犯禁影響收益而帶來的自我審查。

第一集裡,小便小童像因「保護兒童人權」為名被道德委員會下令拆除,為故事立下令人不安的點題。以為這事荒誕?非也,千禧年初,香港也曾以淫審條例設限不少藝術書籍引起爭議,到大衛像被評二級之事被輿論撻伐,纔叫消聲。

回到《有害都市》,故事的氛圍十分壓抑,雖沒有真正的血肉戰鬥,但與高牆制度間的渺小抗爭與妥協,其實全都是無形的激烈戰鬥。在審查之下,一開始主角接受編輯的建議,以妥協、減少「過激」描寫求存,以消極應對審查,嘗試鑽空子頑抗。無奈主角之弱與制度之強極度懸殊,令作品甫出版就被勒令回收,主角唯有轉戰網絡漫畫。

令故事出現轉機的是來自美國的鬼佬編輯,在網上讀得主角作品,識英雄重英雄,就買下英譯權,鼓勵創作,然後說起美國的「漫畫法典」時代:由出版界結社把關,排除邊緣題材,學校、宗教、家長就背書支持,形成  家長-宗教-校園-體制  的包圍網,透過封殺出版機會令漫畫界自肅,隔絕青少年於他們所認為的「有害媒體」之外。

漫畫法典往事說罷,他所立下的警語,仿佛就是本漫畫的副題:「一邊擺出自己是正義的體現者的嘴臉,一邊說著別人家裡長著礙眼的雜草就放火燒,任憑自己高興地就四處去煽動,最終全都燃燒殆盡化為燃燒的原野時,他們還厚臉皮的留下了,『我並沒有打算要燒到這種地步啊』這樣的辯解。」

媒體即訊息,medium is message,是麥克魯漢(McLuhan)七十年代的名言,也是我等讀媒體研究的人的ABC。媒體理論家大多相信媒體會「改變人的感知」(Perception),媒體的急速改變、演化下,人的感知同樣急速改變。媒體理論的出現和流行,連帶起媒體素養 (Media Literacy) 教育,它亦正是在媒體研究者推動下進入校園,基本上,在麥克魯漢頻頻登台成大眾焦點之前,校園是對媒體可謂毫不敏感。

媒體教育從來只是希望觀眾能對媒體的能力有所認知,了解其運作而獨立思考,並沒有為媒體作任何善惡、好壞、高低的分類。但媒體教育於保守的校園就總是基於「應對」「潮流」的議程(Agenda),對絕大多數的媒體都採取不信任的態度,除了文字書籍和少數經批准的影音,其他一切也言明或默默地打成低等/低俗/壞/惡,包括電視、電影、漫畫乃至互聯網。幾年前大埔某保守基督教升學名校,就大一大張「抵抗潮流歪風」的橫額掛在天台,又曾致函反對興起電影院,對漫畫的態度,我想不用多提了。

(文字印刷外)媒體=潮流=歪風於道德保守群體中是不言而喻的,應對策略也總離不開:

1,「隔離」(將媒體禁入校園)
2,「教育」(非開放的媒體教育)
3,「替代」(以其他媒體替代,如以文字書替代漫畫,或提供同媒體中他們鼓勵的訊息,例如提供某些認可機構提供的「正面訊息漫畫」,此乃基督教學校及政府常用策略,不過質素多數差劣。表面上是「師夷之長以攻夷」甚至「開放」接受,但就「鬼拍後尾枕」地對該媒體投下不信任票)
4,「主動打擊」(以家長、教育、宗教團體於審查體制內外施加壓力鼓勵收緊,在香港有哪些自號光明的團體喜愛此道不直言了)。

在《有害都市》中,這些觀念、策略、結構就入木三分地表露無遺。

關於這種 家長-宗教-校園-體制 的審查談一點歷史。手塚治虫的時代正值日本的經濟發展期,普及教育跟全民中產化背景下,一股前所未有的勢力──家長就冒起。在六七十年代左右,日本興起過一陣「撲滅有害圖書運動」,整個新興未艾的漫畫文體就遭遇沉重打擊,當年有小孩曾因模仿小飛俠從高處墮下,就激起連合家歡題材都不可倖免的千重浪(同樣在香港也有過類似事件,好像令到《幪面超人》被迫停播)。直到日本漫畫產業逐漸確立,取得國際地位,手塚升上神台,同時無數經典膾炙人口,又以電視動畫登堂入室,漫畫纔在日本得到認同,成為文化主流。

而《有害都市》的靈感源起,極可能就是在日本激起熱議,動漫界群起圍攻的東京都青少年育成條例修訂:比起以前的業界自律執行(近乎美國漫畫法典形式),到容許地方政府更大權力,對「不健全圖書」收緊要求,當中最為人爭議是「對虛構未成年人的暴力、性描劃」禁令,就引起包括宮崎駿在內的業界激烈反對。

《有害都市》的處境顯然是將漫畫界對言論創作空間進一步收緊的憂慮,以寫實漫畫形式傳達。也確實,這種憂慮不是無的放矢,因為漫畫在眾媒體中,是相當「好恰」(好欺負)的一群,低成本、低閱讀要求、具像(其實以麥克魯漢角度不然)、權力分散(漫畫家獨立性高,乏、亦無法、無須監管)、廉宜使然,它既貼近青少年,題材多樣性亦豐,,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觸及了道德保守者「不良資訊教壞青少年」的神經。

同時漫畫從來也是擔當解構的角色,這亦是保守者的深層恐懼:所謂解構(香港許多人誤解了它相等為「解釋」),是由德希達(Jacques Derrida)提出的一種「理解方式」,簡單說就是將話語/觀點中隱含的二元關係找出(例如好-壞),思考它的權力關係(誰令你這樣想,誰想你這樣想?),再重估當中被忽略/壓制的聲音(包括一切早被打成禁忌者)。

簡單的說,就是拆解權威的佈局。

漫畫是一種容易擔當解構的文體,尤其在後英雄時期(連奸角都會有回憶flag)的現在,敘事漫畫其實相當能夠讓讀者思考各種的信念衝突、道德問題(這亦是現今商業化漫畫已常做到的境界,《火影》、《海賊王》讀者一定會舉一反三)。

道德保守者的前設,總是「青少年沒有/不足/未能獨立思考」,相信「只有/最好在主流結構(學校、家庭)中,纔可學懂『真正的獨立思考/批判能力』」。他們不(敢)相信,「誨淫誨盜」內容的漫畫,具有比他們更有效的教育能力。

家長-宗教-校園-體制  的打擊漫畫陣線,動機說穿了,就是因為漫畫跟他們爭權,他們也從不相信,「青少年」(他們眼中白紙一張,一定要循循善誘,滴泥不沾,須由長輩教育)的一群是有已經不下他們的媒體批判能力。此陣線的虛偽,在於有「漫畫/遊戲/動畫迷犯風化/殺人/any else」的案件時,表面一副義正詞嚴,「今次你仲唔仆街?」卻在心底裡興奮亂跳但當然不可宣之出口。
  
《有害都市》裡的審查委員會叫「有識者」,這也映照出這些陣營的心理:在他們心目中,青少年是不同於他們,一群不循規訓就會走上邊緣、對抗規訓,沒有對自己做什麼的「意識」,也沒有成年人的「知識」。「宜家你唔明,大個咗你就會明。」

其實只不過是「大個咗」之後,(你)就擁有權力而已。

他們所恐懼的,大概是媒體奪了他們的「教育權」,想著手執漫畫的孩子腦裡正受漫畫有害訊息「污染」。多半從未手執他們所執的漫畫,只憑漫畫=公仔書=黑社會色情etc的歷史印象,就算翻開細看,「我是來批判(定批鬥?)」的前設,就會蒙蔽他們感受漫畫的言說、對話、引導思考之能,進眼的,也只剩「誨淫誨盜」,因為打從一開始,他們就是想找漫畫的「誨淫誨盜」,繼而證明它「爭奪教仔權」的罪惡居心何在。

好罷,就算漫畫真的訊息、作者動機不良,又如何?說「色情」之錯,總是因為「我地唔知點知點同細路解釋」,其實是根本不懂解釋,還是從沒打算解釋?

說新的、邊緣的媒體就是「教壞細路」,好的,沒錯,問題從沒有出在你身上,千錯萬錯,都是子女和世界沒有依照你的心思轉的錯。

 
參考書目:

McLuhan, Marshall. Understanding Media: The Extensions of Man. N.p., 1964. Print

Singer, Dorothy G, and Jerome L. Singer. Handbook of Children and the Media. Thousand Oaks: Sage Publications, 2001. Print.

筒井哲也,《有害都市》,2014。(未有中文官方譯本,請找漫畫網)

 

2015年3月22日 星期日

在熱血教師的套路及以上:暗殺教室

暗殺教室我是由第一期追起的。

開場已是先聲奪人,「起立──」伴隨全班同學的奮力密集攻擊,滑稽的章魚(星?)人邊點名邊迴避,如此的節奏、風格快速確立,用電影的術語說,一組有力的引入鏡頭,那時我就知道,ok, you win,我追。


教育漫畫在日本是一大流行類型,「好/熱血老師」的傳統,在日本文化中十分受歡迎,由TBS金八先生》(1979)連續劇起,這種套路就一直愈玩愈受落。

「熱血老師」的題材引入漫畫,(未嚴謹,有錯請糾,我也對追溯好老師題材源起有興趣)可追溯至手塚治虫,在《怪醫博士》中,就有關於其小學老師的故事,同樣無牌執教但滿腔熱血班主任後來淪落的故事,至今看來仍毫不過時。在手塚其他作品中,好老師的形象也頗是常見,例如《三個阿道夫》(1983)中的小城老師,我也印象深刻。

要數此類型的經典,莫過《GTO(1995),鬼塚老師的熱血、好色、訴諸武力+柔性輔導、不按理出牌,對制度破壞/挑戰,就如之前拙文的《怪醫博士》般,為往後類型立下了難以重寫的定義。

同樣服務升學名校的殺老師基本是以鬼塚英吉作原型,起碼我思前想後都覺合乎常理。《暗殺教室》(2012)與《GTO》間的關係,以互文性(Intertextuality)描述應無可爭議。

法國文學批評家克里斯蒂娃(Julia Kristeva)提出的互文性理論,不是什麼高深之物,簡單有簡單解:就是凡故事皆沒原創,都是其他故事的組合/鑲嵌。簡單點說,《暗殺教室》是許多故事有意無意的組合,明顯如《GTO》,還有觸手(呃…其實在日本的裡番已是一個類型)、問題學生、宿敵(兄弟對決,小營和茅野)、全能冷面BOSS(死神)的設計,劇情結構乜乜乜,都是從各種故事間借鏡。以上的理論看官大可不接受,我也無意堅持。

反倒是在熱血教師類型的脈絡上,《暗殺教室》的角色何在,我倒頗有興趣。

熱血教師類型的出現,絕對是因為教育問題而來的反動,七十年代末的日本,全民中產化的時代正興,家庭漸向富裕、經濟起飛,教育普及且改良,一切聽來美麗光明繁榮物,都是校園問題的必要條件。

犯賤,我只好這樣說,在匱乏的山區學校裡我們鮮有聽聞校園暴力之類,不是說貧窮社會沒有,但在富裕/經濟起飛社會裡,當教育普及而層級、制度化,欺凌在內的校園暴力、問題卻會愈見普遍(或者是更易被發掘)。鬼塚式熱血老師的故事,往往就是時代病的震撼療法。
 
GTO》嘗試的是對學校內,家長-學生-社會的複雜結構問題,以誇張、戲劇化,鬼塚流輔導方法think outside the box,如櫻井理事長說「以德國背摔解決」。至於《暗殺教室》,礙於篇幅、故事主線等所累,聚焦教育問題處略見次要,但仍堪值探討。

跟鬼塚比,殺老師幾乎不用應付校園暴力(因為在地球最強生物環頭這不可能),偏少年、入廳堂流行漫畫的定向,亦令一些如援交、性的敏感話題無法探討(我知道有比琪老師沒錯)。《暗殺教室》所長,其實在「照顧學習差異」。

《暗殺教室》比起《GTO》作為教育議題漫畫,優勝處一,是認真探討了考試的本質,真正圍繞學業,批判升學主義。理事長的教育主張:「設立一個飽受歧視、流放的E班作為其他學生的警惕,作大部份人成績推動力」,其實就反映了打從小五初聞Banding開始,學生一直玩,睇人pk而避免自己下流的遊戲。

升學主義在東方特別嚴重,一般說,是因為儒家文明的考試上流階梯,遺至今日,A五星星者稱「狀元」,上層的風光、歌頌,就是得靠不止五分一人的「E班」,「E for End」承托。



殺老師和鬼塚,同樣作為制度破壞者,承接鬼塚「考什麼大學並不代表你的人生」的理想(敕使川原與鬼塚間的爭鬥,雖有略微民粹化的反精英味道,但放在日本的語境,其實是對「東大崇拜」進攻);殺老師取的,除制度外更靠成績,從制度內「讓E班全數考入五十名內」以剃眼眉,亦肯定學科知識在社會上流外的重要(如化學少女),對考試本質(將考試具像化成打怪,將考試時的推理思考化為戰鬥的意識流)的描劃細緻,其實相比下可謂更取現實主義。簡單點說,就是要尋求自我得來也顧成績,回到教育制度的初衷理想。

《暗殺教室》雖取現實主義面向考試主導社會的現實,又沒有如《龍櫻》(2003)般的全面服膺制度,它更重視是各學生的獨特性,不如《GTO》般學生停留在無盡、沒有/無須探討明天的中學下午、青春午夜,談生涯規劃,描劃學生成長、尋路處亦見不俗。

故事中各同學各有專長,有製備毒藥的化學少女,有醫生世家壓力下的高材生竹林,有各種志向的善運動、文藝者,隨故事演進,每個小配角都各有探討、成長和確立。而最值探討的,莫過人氣最盛的業與小渚。

業的出場並不討好,憤世嫉俗且見中二,但足智多謀天資驕人,隨劇情推展就愈來愈受歡迎。生涯規劃時,說「想做貪官」,讀者都知道此戲言合其性格,又不敢說「幾成講真」,他與其說是談志願,其實是談對成人社會腐朽的鄙視。

小渚同樣一開始不被看好,無甚特殊搶眼處,熱血欠奉,反倒文靜細心,作為主角長久來只有中性造型用以調侃的價值。但這正正是作者期望之內,從一個「沒有顏色」的(多崎作)白紙,反利用「沒有顏色」的性,化為自己之長,到成為一流殺手的成長路,從整個文本整體再讀,就見此伏線早已安排。而母親於他之陰影,也寫得入木三分:「子女作為父母的Round 2」到「現在起,纔是你人生的Round 1」,從強迫到掙脫繼而復和,兩代人,說的,正是一個完整的輔導故事。










自我認同與成長是《暗殺教室》的主軸,中間許多放諸香港皆準的教育問題,對之均給予了不俗的見解。也佩服松井優征可以平衡說理與劇情精彩,喜劇與戰鬥編劇獨到。作為流行作品地位不言而喻,在此想說的是,作為教育議題漫畫,價值更高。

E班當然只反映了校園問題的小部份,比方說當中就沒有「特殊學習需要」(Special Educational Needs)融合生(如果你想堅持觸手生化人、人工智能是的話請饒了我)。但「照顧學習差異」或是SEN,對教師來說是惡夢一場,或只是一些「世界和平」式的祈願,或者在職的,看罷會說「我又不是20馬赫可以使出分身術的超生物」,我想說的是,也許也是作者想說的是:


老師,從來也可以是。」


熱血教師漫畫,不就是為了給老師找回初衷存在的嗎?


參考書目:

Robert Stam,《電影理論解讀》,台北:遠流出版,2012

藤澤涥,《麻辣教師GTO》,香港:東立出版,1996

松井優征,《暗殺教室》,東京:少年JUMP2012

原點:漫談一點手塚和怪醫秦博士






手塚治虫是無數漫畫家的原點(永井豪、藤子不二雄乜乜乜),而秦博士,又是不少人的人生觀改變的原點。漫畫中,可有影響此深,已無別家。

手塚治虫刻劃的此角,是他筆下最愛的人物,多少也是他本人的憧憬與寫照。手塚本身是醫學院出身,後來修得醫學博士,卻如怪醫般不按理出牌,棄醫從漫。

當時日本漫畫絕無地位,是相當邊緣的媒體產物,地位絕對比今日的香港漫畫更低更為人批判、排拒。手塚執筆不久,甚至遭遇日本的撲滅不良書籍運動,在極不友善的環境之中,手塚就由《新寶島》(1947)起,將電影語言用於日本漫畫,確立敘事漫畫的嚴謹,進而不斷發掘題材。日本漫畫「說什麼」與「怎樣說」的江山,基本上說是他一人之功都不為誇張。

手塚不是日本漫畫第一人,但就開創了幾乎目前市面皆見的漫畫類型(Genre),科幻如《小飛俠/ 原子小金鋼》(1952)、奇幻如《三眼小子》(1974)、文學哲學級數的神作《火之鳥》(1954),甚至眼BLING BLING的少女漫畫《藍寶石王子》(1953)、重口味黑暗寫實漫畫亦然《奇子》(1972)《MW》(1976),這些往後再談。

從不想特別神化手塚,不過他太像日本漫畫的創世神,沒辦法。(關於手塚神聖以外的另一面也有趣,往後再談。)

《怪醫秦博士》是醫療漫畫類型的第一作,至今為止也是最具影響力、絕後之作。因秦博士而發奮/ 改志當醫生的,從日本到東亞各地比比皆是,因而執筆畫漫畫的,同樣比比皆是,受那疤面黑袍寡言而生的角色人物,不認還須認,又是比比皆是。(對加藤唯史先生毫無不敬之意。)

後世漫畫家對秦博士祟敬極深,秦博士的故事亦沒有在手塚歸土後終止,續作如《青年黑傑克》(對不起,我知道作者努力了,但除了美形跟對手塚精神的臨摹外,我不知道此作價值何在),《BJ21》(請放過秦博士,其實不穿鑿成緊湊主線特務故事我不會怪你的),後來的醫療漫畫,最明顯如《你好黑傑克/ 杏林先鋒》(2002)(跟怪醫、《仁醫》並列醫療漫畫三大的佳作),甚至浦澤直樹的天馬醫生,及至繁如星數,幾乎但凡取景現代、單元式者,也在裡面尋得那寡默酷醫的影子。

可以說,每個漫畫家心裡,多多少少,或隱或現,都藏著刀疤與黑袍。

敢斷言,秦博士該是漫畫世界乃至泛文學世界空前、也許絕後的無照醫生。黑白相間的厚髮,疤面在三流大學(自稱)畢業,獨居海邊山坡破房,無論天氣多熱也披漆黑大衣,藏著無數手術刀乃至藥品器具。寡言獨行,孤僻冷酷,不挑患者但診金就動輒巨款,毫不在意世人評價,鄙視功名憤世嫉俗,一直拒領行醫執照,比誰也異類卻擁有比誰都更熱亮的人性。

秦博士絕不是一篇文就說得完,單是簡單概要其人就用上過百餘字,秦博士角色之性格、印象雖在第一集已見其型,在往後故事中就慢慢補完、發展,(如童年的意外,其實是在後來才寫入的)。秦博士是一個成功的角色,在出生之時已形象、性格分明獨特,只消賦予事件、處境,就會慢慢圓潤、立體,生出火花和情節,再進而,其魅力就足以托起故事,設計上如此成功,叫人打從心底呼喚的角色,至漫畫發展成熟的今日還是鳳毛麟角。

怪醫的魅力來自鐵面寡言,作為實力家卻嘲弄制度,冷面後的隱隱的情感,比不少看起來更像人的人更具人性。

怪醫試過因患者父母的自私錯過機會,白白看著男孩在手術床上痛苦死去,在暗房痛懊悔憤慨,痛苦不已;在恩師本間丈太郎、隱世刀匠的逝去中學懂生死有命,自感無力。與如月醫生、怪醫皇后間,兩段傷感遺憾又無限美的錯摸愛情,就是(好罷,我承認我有份)令不少擁躉難忘神往所在,或者,又是,往後再談。

(如果要選史上最有型的毒/獨男,應只是石內卜與秦博士之爭。)

怪醫身邊的人也造就了秦博士的完全,蓓蓓的出現,讓怪醫的故事多添溫暖,(有說是因為手塚結婚生兒後心境有變,此說也小有矛盾。)主張安樂死的奇利柯,就讓生命主題在漫畫裡得豐富的對談(Dialogue)。(並不是一面倒以秦博士勝,秦博士勝過奇利柯治好患者後,患者一家轉瞬就車禍身亡,是一神來之筆。)

他也不是完人,有仇恨,不搞大愛包容,對待仇人就以地雷陣招呼,說話毒辣,得罪人多,有時也不(肯)通人情。

秦博士與手塚,兩者互為對方的代名詞。讀懂怪醫,是讀懂手塚的大半。手塚的母題在秦博士的故事中全般齊全,老生常談如對環境污染、動植物的關心(殺人鯨故事,秦博士買島的情節),對功利否定,歌頌人性(無數親情、友情、愛情故事)同時鞭撻人性(因自私致的悲劇同樣無數),沉思生死命運,對科學既好奇、追求也抱以質疑,但母題終究,由《火之鳥》到《小飛俠》,走過異國城鄉,夜深灰雲山坡房子,手術台上黑袍之下,談的,也是手塚最終的原點,生命。



(關於秦博士/ 黑傑克/ BJ,也許寫一本書也談不完,委實我也是班門弄斧,就如陳仲偉博士的《怪醫黑傑克論》(2012),考據經緯到探討後續影響鉅細無遺,倒自己米也得推介一下。)

(其實沒有認真考慮過寫blog為何,發覺原來自己訂閱了幾百套漫畫,家裡又有少說一千幾百本,想想,就寫,謹此而已。)

參考書籍:

手塚治虫,《怪醫秦博士》文庫版,台北:東販出版,2001
陳仲偉,《怪醫黑傑克論》,台北:東販出版,201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