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上看《古惑仔》是大學三年級的時候,因好奇而始,被說故事技巧的功架吸引住。陳浩南在香港,大概是無人不識,政府的漫畫星光大道為他立像記碑,對比其實也算相當有趣。也大抵在香港漫畫史中,很難有一個作品文本如此豐富、如此多議題堪值討論。
《古惑仔》是有趣的,牛佬不是金庸倪匡等的攞正牌文人,卻做到他或許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前衛。他所承襲的是黃玉郎等,香港經濟起飛時期的打書,成本低廉、以草根為對象的江湖武鬥漫畫。《龍虎門》等該時代的打書,其實是武俠小說的直接下游派生──降龍十八腿、火雲邪神、羅剎教等,都是由中古背景武俠小說挪用而來的形象、概念,主角還是多少帶著由武俠承襲來的道德價值(偽不偽善見仁見智罷)。
武俠在華文文學研究中向來是熱門話題,這類型勾畫出受眾──基層至部份知識份子對現況的不滿:俠,從來是對現狀秩序的不滿、反抗,期望有體制外的俠為人民伸冤懲奸,進而宣揚復古、懷舊的道德(儒俠)。武俠小說者,就是藉「俠」的期望不滿現狀,加上對「武」的神秘主義想像構成。
打書、江湖漫畫的背景,不少香港的文化研究論者都探討過,它隨著中古武俠小說升上神台漸離草根,就承襲此傳統,在地化、貼近時代而生。基本上亦是基於現狀不滿,對非體制的英雄有所呼喚:《龍虎門》打過洋人,「只收合理的保護費」,確立一種現代化的江湖英雄道德。相較之下,承襲九十年代前固有的打書價值觀,《古惑仔》之趣,就在於它的誠實。

《古惑仔》的篇幅極長,據牛佬所言,已是全球最長篇的漫畫(這我不覺稀奇,每週兩期,每期三十頁,也就是每年有近三千多頁,換成日式單行本已是十幾本。)連帶交織縱橫的外傳故事,《古惑仔》結構甚是複雜,主線大略可分為幾大部份,以陳浩南的人生起跌為基軸:o靚坤時代、東英水靈篇、毒蛇幫、洪興分部興亡──為陳浩南發跡上流,一步步攀上龍頭之巔的極長篇故事。乍看之下,好像是島耕作故事的刀光劍影版。
直到此處,還算是承襲了武俠傳統:對頭、強敵的去陳出新,主角群的成長與生死興衰。《古惑仔》中、前期,打山口組的情節還承繼九十年代前打書的民族主義幻想(不過其實山口組在香港是曾真有活動、與香港黑社會、拳壇曾有所糾葛),反派形像上也甚具武俠傳統:五虎、水靈十傑、四大拳王、金蒙空、暗黑之門等。但陳浩南踏上權力頂峰後的故事,才是《古惑仔》我認為的身價所在:
陳浩南的起落,在故事早期的o靚坤篇有之:被貶迫到元朗開茶座半退江湖。但這也是傳統英雄學研究裡的「起──落──反擊=勝利」結構。陳浩南的價值觀毫不儒俠,出手要狠辣時就狠辣,要奸詐時也奸詐,重友情愛情,但也會墮落(《生死可相從》篇的Baby,就是帶其墮落的浮士德惡魔)。陳浩南與其說是俠,其實更像商人,他的本體,其實是香港主權談判後,踏入的紙醉金迷全盛時代精神:實利為先,血淋淋地競爭,在重利之時亦維護一定限度的道德。陳浩南身處、人命不值錢,連錢也不值錢的險惡江湖,隱喻的其實是金融商業世界:一個比江湖戰場更血腥的地方。

在《生死可相從》篇中,陳浩南本身的人性優點被名利慢慢蠶食──金錢沖淡友情,自制與光環被毒品腐蝕(我也聯想到華爾街之狼),毒品、紙醉金迷、加上帶領浮士德的麥菲斯特──Baby到臨,教他炒股吸毒,原本已成型、完成的頂峰英雄就開始墮落。
《生死可相從》篇寫於2008-2009年,時值金融海嘯,喚起香港人對金融風暴此餘悸未消的惡夢。當中最為動人的一語,莫過陳浩南對太子喊出:「我陳浩南咪又係人一個。」
牛佬(或許無意間)寫出了香港從迷信經濟價值,紙醉金迷到後物質,尋找、回歸精神的轉向。《生死可相從》篇,寫的正是在墮落中,才能尋回英雄的初衷與價值的悲哀。如果香港武俠就是工業時代對傳統價值的呼喚,《古惑仔》就是在香港反思經濟神話、拉下英雄的一場思考。
陳浩南尋一死之地,前前後後回想英雄為何物,其生命的起落與意義,他的起落與漸趨死亡,隱隱地也像黑社會版的《大亨小傳》(其實Gatsby也算是江湖人)。八壯士之六葬身──福田之戰取福田之地,不知道是不是暗喻中國對香港的吞噬。以創作角度而言,八壯士每個都是發展很充份、完成度極高且具人氣的人物(時至今日讀者仍懷念太子),將他們一一殺死,其實對作者言是極大的危險,此一篇章其實是對商業選擇言是危險的賭注,但從作品全觀看,就是出色的歸結。也曾有人說,如果《生死可相從》是《古惑仔》的結局則完滿矣。


延伸閱讀:
牛佬, 古惑仔, 香港: 和平出版, 1993-, (千八期啫, 睇哂佢啦)
Campbell, Joseph.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. Princeton, NJ: Princeton UP, 1972. Print.
http://www.flowerstorm.net/disa/Gallery/anti-explain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