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18日 星期六

陳浩南的黃昏:後武俠與反英雄史詩




迷上看《古惑仔》是大學三年級的時候,因好奇而始,被說故事技巧的功架吸引住。陳浩南在香港,大概是無人不識,政府的漫畫星光大道為他立像記碑,對比其實也算相當有趣。也大抵在香港漫畫史中,很難有一個作品文本如此豐富、如此多議題堪值討論。

陳浩南的意指,是一種香港的草根英雄美學,正如牛佬曾說:原本《古惑仔》是想用黑社會寫現代武俠故事。武俠故事,由還珠樓主的確立到金庸的系譜,作為香港流行文化的重要類型原型(Prototype of genre),想將之放於現代語境的作者眾,派生過許多極具名氣內涵的佳作:最有名莫過倪匡──原振俠到衛斯理,就是奇情武俠現代化中,最具代表性的成品。

《古惑仔》是有趣的,牛佬不是金庸倪匡等的攞正牌文人,卻做到他或許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前衛。他所承襲的是黃玉郎等,香港經濟起飛時期的打書,成本低廉、以草根為對象的江湖武鬥漫畫。《龍虎門》等該時代的打書,其實是武俠小說的直接下游派生──降龍十八腿、火雲邪神、羅剎教等,都是由中古背景武俠小說挪用而來的形象、概念,主角還是多少帶著由武俠承襲來的道德價值(偽不偽善見仁見智罷)。

武俠在華文文學研究中向來是熱門話題,這類型勾畫出受眾──基層至部份知識份子對現況的不滿:俠,從來是對現狀秩序的不滿、反抗,期望有體制外的俠為人民伸冤懲奸,進而宣揚復古、懷舊的道德(儒俠)。武俠小說者,就是藉「俠」的期望不滿現狀,加上對「武」的神秘主義想像構成。

打書、江湖漫畫的背景,不少香港的文化研究論者都探討過,它隨著中古武俠小說升上神台漸離草根,就承襲此傳統,在地化、貼近時代而生。基本上亦是基於現狀不滿,對非體制的英雄有所呼喚:《龍虎門》打過洋人,「只收合理的保護費」,確立一種現代化的江湖英雄道德。相較之下,承襲九十年代前固有的打書價值觀,《古惑仔》之趣,就在於它的誠實。

《古惑仔》漫畫,尤在中後期,對黑社會的運作、背後的金錢權力遊戲交鋒不甚隱瞞。它沒有著意販賣《龍虎門》時代打書的江湖道德,呈現的是一種帶叢林色彩、血淋淋、現實主義的描劃。睇場、走私、炒股、搞生意、包明星,主角群還是要搵錢的,而幫派間的糾葛,比起大義,更多是搵食起,毫無疑問,《古惑仔》在江湖漫畫中是非常現實主義。

《古惑仔》的篇幅極長,據牛佬所言,已是全球最長篇的漫畫(這我不覺稀奇,每週兩期,每期三十頁,也就是每年有近三千多頁,換成日式單行本已是十幾本。)連帶交織縱橫的外傳故事,《古惑仔》結構甚是複雜,主線大略可分為幾大部份,以陳浩南的人生起跌為基軸:o靚坤時代、東英水靈篇、毒蛇幫、洪興分部興亡──為陳浩南發跡上流,一步步攀上龍頭之巔的極長篇故事。乍看之下,好像是島耕作故事的刀光劍影版。

直到此處,還算是承襲了武俠傳統:對頭、強敵的去陳出新,主角群的成長與生死興衰。《古惑仔》中、前期,打山口組的情節還承繼九十年代前打書的民族主義幻想(不過其實山口組在香港是曾真有活動、與香港黑社會、拳壇曾有所糾葛),反派形像上也甚具武俠傳統:五虎、水靈十傑、四大拳王、金蒙空、暗黑之門等。但陳浩南踏上權力頂峰後的故事,才是《古惑仔》我認為的身價所在:

陳浩南的起落,在故事早期的o靚坤篇有之:被貶迫到元朗開茶座半退江湖。但這也是傳統英雄學研究裡的「起──落──反擊=勝利」結構。陳浩南的價值觀毫不儒俠,出手要狠辣時就狠辣,要奸詐時也奸詐,重友情愛情,但也會墮落(《生死可相從》篇的Baby,就是帶其墮落的浮士德惡魔)。陳浩南與其說是俠,其實更像商人,他的本體,其實是香港主權談判後,踏入的紙醉金迷全盛時代精神:實利為先,血淋淋地競爭,在重利之時亦維護一定限度的道德。陳浩南身處、人命不值錢,連錢也不值錢的險惡江湖,隱喻的其實是金融商業世界:一個比江湖戰場更血腥的地方。

陳浩南成為洪興龍頭後,由早期荃威花園,一個全民中產化美夢初現的象徵,搬到當時視為新貴豪宅象徵的凱旋門。(是凱旋門而不是半山,不知道牛佬是否有此考慮,以此作陳浩南得志暴發,被權力財富沖昏的預兆?)陳浩南象徵的其實是香港的城市命運──在七八十年代由實業到金融,由工業化到第三產業、金融化的轉型興盛,在升上(四小)龍頭之位之後,金融風暴來襲打後的後金迷時代。


在《生死可相從》篇中,陳浩南本身的人性優點被名利慢慢蠶食──金錢沖淡友情,自制與光環被毒品腐蝕(我也聯想到華爾街之狼),毒品、紙醉金迷、加上帶領浮士德的麥菲斯特──Baby到臨,教他炒股吸毒,原本已成型、完成的頂峰英雄就開始墮落。

《生死可相從》篇寫於2008-2009年,時值金融海嘯,喚起香港人對金融風暴此餘悸未消的惡夢。當中最為動人的一語,莫過陳浩南對太子喊出:「我陳浩南咪又係人一個。」



此篇的高潮──福田之戰,源起陳浩南從龍頭處完全墮落,孑然一身、名利光環聲譽盡失,企圖隻身在合併儀式上,挑戰東英毒蛇幫千人的赴死之旅。此一隻身赴死之心,在金庸武俠裡也有,令孤沖與郭靖也曾赴死,武俠裡的起落,英雄的終局,金庸發展得其實非常不俗,大團圓有之,更多是退隱、升上神台,自此不問世事的「飛升」,也有如《連城訣》的悲劇。金庸寫的武俠其實不盡然是傳統英雄,諸如《笑傲江湖》,就是對現實世界政治環境的暗喻。但在武俠中,這些赴死是對儒俠道德「捨身取義」的升華,是神格化的儀式,而不是像陳浩南般,作為宣示人的無力、生命軟弱與真實的「人間宣言」。

牛佬(或許無意間)寫出了香港從迷信經濟價值,紙醉金迷到後物質,尋找、回歸精神的轉向。《生死可相從》篇,寫的正是在墮落中,才能尋回英雄的初衷與價值的悲哀。如果香港武俠就是工業時代對傳統價值的呼喚,《古惑仔》就是在香港反思經濟神話、拉下英雄的一場思考。

陳浩南尋一死之地,前前後後回想英雄為何物,其生命的起落與意義,他的起落與漸趨死亡,隱隱地也像黑社會版的《大亨小傳》(其實Gatsby也算是江湖人)。八壯士之六葬身──福田之戰取福田之地,不知道是不是暗喻中國對香港的吞噬。以創作角度而言,八壯士每個都是發展很充份、完成度極高且具人氣的人物(時至今日讀者仍懷念太子),將他們一一殺死,其實對作者言是極大的危險,此一篇章其實是對商業選擇言是危險的賭注,但從作品全觀看,就是出色的歸結。也曾有人說,如果《生死可相從》是《古惑仔》的結局則完滿矣。

在二千年後,荷李活與Marvel等不斷合作,以反英雄角度拍製英雄電影,如《黑暗騎士》、《蜘蛛俠3》、《鐵甲奇俠3》與《超人》等,市場、影評人皆十分受落,因為反/後英雄的人性思考與對時代精神的呼應。反英雄也者,就是將英雄的黑暗面、人性爭扎與墮落不作隱瞞,甚或加以發揮探討,從而帶給觀眾思考。陳浩南在《生死可相從》篇為香港描寫了一個有血有肉有共鳴的反英雄故事,既與大歷史背景呼應,亦為牛佬的創作升了一層次,最值欣慰的是,這一反英雄不如香港一些電影的模仿、橫向移殖,而是在故事極長的史詩中,合乎情理又意料之外的精彩升華。




後福田時期的《古惑仔》,有人說《古惑仔》已死,陳浩南的低調回歸、新世代的成長故事,人生代代無窮已,時代轉,也或明或暗寫出了後物質的八九十後精神,故事逐漸政治化,後英雄的探討亦緩緩繼續。從武俠的精神教化,到反英雄的思考,武俠與其派生的打書,創作精神都反映了香港大歷史的起落與價值更替,《古惑仔》正成為武俠以後、打書以後的時代史詩,牛佬或許也不自知。五十、一百年後,大學讀文學的指定讀物上,說不定寫《生死也相從》。


延伸閱讀:

牛佬, 古惑仔, 香港: 和平出版, 1993-, (千八期啫, 睇哂佢啦)

Campbell, Joseph. 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. Princeton, NJ: Princeton UP, 1972. Print.

http://www.flowerstorm.net/disa/Gallery/anti-explain.html

2015年4月6日 星期一

初衷:給下午三點八至五點七鍊成的一代人的Origin

早陣子入場看叮噹《Stand by Me》,冷門時段,小小影院裡十數二十人不到,有幾個場面,院中所有有人的方位,都是抽泣聲。看罷後我說:如果928時慈母是像汽車影院般在夏慤道放映這套戲,也許催淚過催淚彈。

恰巧近年的經典動畫興起回溯原初的熱潮。由CG重製,將原著最動人經典的單元故事重新剪輯的叮噹,到今年夏天會在日本播映──講述第一代主角長大後的《數碼暴龍》,還有稍早前,開宗明義的《寵物小精靈Origin》,和同是Origin,由歷史漫畫大師安彥良和重製,最近以電視電影形式播映的《高達The Origin》。

把再早之前的《三一萬能俠》等一併細想,答案沒錯是呼之欲出──看這些動畫長大的孩子現在正剛有經濟能力,再推出是sell懷舊推周邊商品的考量(包括四驅車等,不錯,價格和質素上確實鎖定這群組不錯)。不過在作者已死,甚至連生產商都可當佢死埋的年代,這些作品為這一代帶來,更重要的,是回到初衷的Sign

去年我在Youtube再看《數碼暴龍》結局(當然是第一季),各數碼精靈跟主人在尾班車開出之前道別,每條支線或平淡或有趣,都煞是感人。巴魯獸就因為害怕說再見,一直逃避美美,到火車開出後,就蹣跚地追火車,趕及最後一刻,她一跌倒的一刻──美美的牛仔帽吹飛──主題曲《butterflycorus清唱起──當時全香港不用補習,在電視旁,小學高年級甚至是初中的一代人,不少該突然眼濕濕,忽而明白了何謂說再見。

叮噹也是一樣,《Stand by me》裡,林保全的聲線說「我唔可以再留喺呢個時空」「我要走嘞」的時候,同行有兩個大男人,也「嘶嘶嗦嗦」啜泣起來。大雄在叮噹離去前夕的最後一戰,以無比毅力,幾乎是同歸於盡的鬥志與技安決戰。這是原著一次想收筆時的結局,寫得動人,香港聽林保全長大的一代在影院中聽到,很難不哭出來。

許多這一代人,第一次入場看電影也是《寵物小精靈──超夢夢反擊戰》,記得當年《明報》好像有一篇特稿,說當時電影院裡阿媽問「邊個忠邊個奸」此起彼落。

《寵物小精靈》可說是這一代的《麥田捕手》:故事裡十歲的小孩會由大木博士處授得一隻寵物精靈,踏著單車,揹起背包就和比卡超往無盡大的城郊他鄉冒險旅行。喜怒哀樂的小故事、相逢與離別、火箭兵團與道場,用文學批評的角度看,其實是形塑、也反映著那時十歲、該代人的成長與構成。

那時十歲上下的一代,未有手機,電腦也不是用來取代實體生活,尚有趕回家看電視卡通,在廣告和《閃電傳真機》真人時段趕功課的集體記憶。當時的所有卡通,都是awesome的,是同代人舉目仰望的。

數碼暴龍為這一代心中記下「被選中嘅細路」一語。想雨傘運動時,「被時代選中的孩子」說法,有一個真的姓屈的傳媒人,就說什麼孩子大言不慚。「莫忘初衷」這句話由那廝口中說出時,倒抽一口涼氣的不少。類似的說法在雨傘運動中後期有聽過,學民中人也有人寫過。

事實是,有形無形間,其實會在長大後從Youtube尋回片段的這群人,在金鐘旺角老銅街頭,腦裡全重映著太一美美他們走過的荒原,打過的惡魔獸和吸血鬼獸,政府是擁有絕對戰力體型,仿佛無法跨越的巨牆;也或許是黑雲籠罩孤島下的超夢夢,比卡超遍體鱗傷,小智死去石化──在絕望中尋找突破,打倒絕對強敵的方法,從來不是靠權謀巧取,或者令暴龍獸錯誤進化的盲目追求力量,而是小武(巴達獸──天使獸──大天使獸你記得嗎?)的紋章:希望。

對上述作品有所感應的,大概是由八十年代中至九十年代中出生的這一代,也是傘運中堅的一群大學生、社會新鮮人。有權貴中人借澳洲史、英美二十世紀初史的話說是「失落的一代」(The Lost Generation),甚至聽過以美國文學史的詞語,說是「垮掉的一代」(Beat Generation)。世代論述在呂大樂《四代香港人》小書說起,特權階層大唱大揚。姓屈的、大number、某張行會成員──他們不知道,我們不過是「下午三點九到五點七」鍊成的一代人:

這代人以大雄戰勝、叮噹離去後的空蕩房間、以帽子飛轉、火車飛離數碼世界為成長的告別禮儀,踏入已經被權貴霸佔、把持歪曲公平正義的社會。表面看來就如惡魔獸、吸血鬼獸、超夢夢或是技安般力量懸殊,但他們不知道,這代人自己也或有人未想起,其實戰鬥的方法你已在星期一至五的下午習得。


最後一代心中有something awesome的一代,無論潮流怎樣轉,事物興衰的速度週期快得如何驚人,資訊何以廉價。數碼世界的草原奇山,鬼雀群集的常青林,空地三條永遠的混凝土水管和永恆夏天,會跟愛、勇氣、以弱勝強的景象同在。